空定定地看着温迪。
在他的记忆里，早在无数个年月之前，风神就将自己的外表定格在了如今这副少年的形态。
他那时并不知对方如此做的理由，初时甚至对此有些嗤之以鼻：
神明的形象应符合人类的想象。而人类想象中的神明，应是集世间一切美好词汇于一体，是尘世力量和其他一切象征的巅峰。因为神性本身虚无缥缈，神若只是手握信仰的权杖而无令人信服的力量，那组成这世上一切真实的人，必将遵循人性的指引，将这虚无缥缈推翻。
风神却以如此纤细瘦弱的少年形态行走尘世。
所以空在看到祂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位神明的末路，必将是死在自己的子民手里。
他在第一个轮回里，亲眼见证风神被罗莎琳欺辱又被取走神之心时，也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直到后来。
直到现在。
空此前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在成为风神的阶下囚后，还能拥有这么一段能和对方心平气和对话的时间。对于前者，他来此之前就有所预料，想自己最终的结局无非就是以命偿命；后者却在他料想之外。
温迪依旧看着他，眼神和看向其他人时的无异。
就像自己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神明随兴所至，便会将目光投下现世，随意地查看祂的子民一眼。
那眼神不淡漠，不温和，没有什么情绪。仿佛空险些杀死了李明月也不是什么大事，神明可以有很多个随从，所以祂并不关心自己犯下的罪孽。只不过是自己提起了神感兴趣的话题，勾起了神贫瘠的好奇心。
于是空终于发自内心地意识到。
站在他眼前的少年，是尘世七执政之一的风神巴巴托斯，是拥有神格与无尽伟力的真正的神明。祂不是人，所以不会有人的情绪。
仇恨与宽恕，那都是凡人的行为。
只是在此之前，风神很少表露出自己非人的这一面罢了。
所以他永不得宽恕。
空眼角的血泪汹涌。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你，对吧。”
*
温迪想，这小子话题跨度怎么这么大。
上一秒还用弃暗投明的语气说要告知自己一些自己绝对会感兴趣的情报，下一秒就开始质疑自己的身份，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不过。
“你要说轮回的事，我能确信，我没有进入过轮回。”温迪语调真诚，“你在轮回里认识的那个风神，大概只是一个不知何人制造的幻影。”
温迪自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的好人，所以但凡他能反应过来别人在问什么，他都能有问必答。
空：……
温迪就看着他眼底的光暗了下去，像是心如死灰。
啧。这个答案对于对方而言似乎有点残酷了。
他耐心地等下文。
然后。
“你知道的真多……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空扶了下额头，温迪看他的神情猜这小子应该是因为大脑信息过载头开始疼了。“稍等，我整合一下我目前已知的内容。”
等？
温迪觉得自己还是有这个耐心的。
他先前本已经打定主意要先去奔狼领探望安德留斯，然后没出城就发现这小子擅闯自己国土，遂而搁置了此事。
他当然不会介意再耽搁一些时间。
然后。
“我只想知道三件事，”温迪慢悠悠地开了口，“第一，在你所经历的轮回里，我都做了些什么事。”
“第二，你为什么执着于控制和改造特瓦林，并屡次派人去奔狼领试图将安德留斯转化成怪物。”
“第三，为什么你想杀李明月，然而身受重伤的却成了我。”
耽搁时间是可以的。
但不能耽搁太久。
温迪想了想，目前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也就只有这三个问题了。
他不想等这小子漫无目的地思考半天，然后抛出一堆无意义的废话给自己。
然后。
“我其实很少有见到你的机会。”空想了想，“每一次轮回都是，你处理完龙灾就直接人间蒸发，然后在某个固定的时间点再度出现，拉着玩家去探讨[童心的隐秘]，然后完全消失不见。玩家不会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搜寻到风神的踪迹。”
“要说有什么比较值得注意的，就是某一次轮回里，我跟随玩家和戴因斯雷布一同进入了坎瑞亚国土曾经所在之地。然后在某一个转角处，我看见了你的衣角。但你消失得很快，我没追上你。”
“我留了个心眼。后来的几次轮回里，为了追上你，我提前在那里布置了天罗地网。有好几次差点就追上你了，但奇怪的是，一过某个拐角，你就会凭空消失。”
温迪：……
这个回答很有意义，温迪不认为自己的幻影有出现在坎瑞亚遗址的必要性。自己有时间得去坎瑞亚走一趟，看看那里有什么奇怪之处。
但得出结论的人，所作所为真是令人难以评价。
“多谢。”他语气敷衍。“下一个。”
然后。
空的眼神稍微涣散了下，看样子似乎在思考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过了一会。
“有关于风神眷属的事……我需要分成两部分来回答。”空的语速很慢，“不过，为了您能更好理解我的话，在此之前，我想先补充一个信息：”
“空是我，荧也是我。您想必已经从玩家提供的剧情中知道了双子的存在，但事实是，双子本不存在。只是我的意识被拆分成了彼此联结的两半，再然后被塞进了两具身躯里了而已。”
人格分裂是吧。
温迪想，不过这位的症状比人格分裂要复杂得多。
他神色不变：“继续。”
空的状态倒没有温迪那么好，他的眼神更涣散语速也更慢了。那段过往对于他而言已经太遥远，回忆已经模糊不清。
“我在这个世界轮回的第一世里，我以为我是从异世来此，因意外被封印五百年然后踏上寻亲之路的旅行者……就像玩家们知道的剧情那样。但在那一世里，我至死没能将荧接回家。”
空并没有详细说，“没能接回家”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他只是喘了口气，“然后第二世时，我发现自己成了荧，并经历了一遍她所经历的事。”
“于是我开始仇恨神明和他的子民。风神眷属当然也在此列，于是我妄图用深渊的力量和坎瑞亚技术把他们改造成没有自我意识的战争机器，在报复七神的同时完成我的使命。”
就像剧情里那样。
“但我并没有成功，因为那时……哦，您的幻影和您的子民阻止了我。”
在魔神剧情里，风神平息了龙灾；在雷泽的传说任务中，西风骑士团、西风教会、奔狼领的狼和人共同拯救了旧日的北风之神。
温迪继续听。
“接连受挫，我当然是不会甘心的。但那时我的神智还未被时光磨损，发现这个世界一直在轮回重开，就知道不对劲。”不再讨论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后，空的语速恢复正常，“于是我没再坚持复仇，而是沉下心把整个世界走了一遍。那一世我并没有派人去侵蚀特瓦林和安德留斯，然后，它们死了。”
死得毫无征兆。
“龙灾没有发生。我亲眼看着特瓦林在沉睡中被毒血腐蚀成一句骨架，再然后，它化作了一阵风。风散了，什么都没有。安德留斯则是因为力量衰竭完全消散，北风的狼王纵使只剩下残魂也能操控无尽冰雪霜风，然而他彻底消散后试炼场上连一片霜都没留下。”
他们没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东西。
“我曾以为，没有深渊力量的阻碍，凭借风神和眷属之间的感知，你是一定会去救它们的。”空看向了温迪，“但是直到它们消散，我都没看见你。”
温迪：……
这诘问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只是借着空的诘问，他想起了自己在特瓦林那听到的心声。
“……因为，巴巴托斯抛弃了你啊。”
……
温迪瞥了钟离一眼。这位进了房间之后的表现跟在走廊时一般无二，闭着眼倚着墙，身边甚至多了颗打转的天星。一看就知道人在走神一句都没听。
所以。
岩之神摩拉克斯，因其自身的特殊性，能牢牢记住轮回中经历的事；那作为七元素龙王之一、位格并不低于尘世执政的特瓦林，就算会像其他人那样遗忘前一个轮回发生的事，总归也会对过去有模糊的感知。
温迪有些沉默。
他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伤了俩小崽子的心。
空说完这段话就死死盯着温迪，没再说话。
但温迪知道，这位话还没说完。
于是他想了想。
“既然我醒了，那它们这辈子就不会再重蹈覆辙。”
不会再那样孤苦伶仃地消散在天地间，变成连骨灰都不剩的一无所有。
空：……
“我该说，您不愧是尘世执政之一么，”空嘲讽地笑了笑，“兼具魔神的博爱和神明的淡漠。”
嫌自己没在语言上表达得太愧疚是吧。
温迪无视了空的这句话。
空也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再然后我就发现，这个世界的命运是有[剧本]的。提瓦特是一个巨大的话剧舞台，而我们都是演员。如果有哪个演员在开拍时缺席，[导演]为了这场演出能完美落幕，就只能在合理范围内修改剧本。”
“所以，如果我不侵蚀特瓦林的心智，也不派人去奔狼领再然后被蒙德人发现。您那忠诚的东风眷属就会强忍着毒血的侵蚀一直沉睡下去，直到永不苏醒的那一天；而北风眷属也会因为我至今尚未查明原因的理由，耗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因为得不到蒙德人的救助悄无声息地死去。”
蒙德既然可以不需要风神，那自然也可以不需要非人之类的眷属。
如无意外，特瓦林和安德留斯，都没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它们知晓自己将死时，只会坦然面对死亡。
所以空在亲眼见证它们的惨状后，选择了继续走自己的剧情。
侵蚀虽然会给予特瓦林痛苦，但拥有复仇执念的特瓦林，会挣扎着活下去，直到风神的幻影按照剧本出现并救它于水火之中。人们总是宣扬，爱有无尽魔力；同样的，仇恨也能给予人力量。
深渊成员的所作所为虽然会给琴增添工作量，但也正因如此，人类才会注意到这位深居简出的眷属的不妙处境。而安德留斯也会在此刻恍然大悟，不管有什么事是需要自己耗尽神力去做的，自己都该留一点能对付外敌的神力，毕竟如今的蒙德并非完全安稳，仍需要旧日北风魔神的照拂。
他们曾代神行走人间。
他们不该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