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同道中人
作者:风月几两   天机阁:云起龙骧最新章节     
    夜色笼罩大地,月明星稀,温姓公子哥敲打手中半截枯枝做轻鼓,闲论时谈笑风生,针砭时弊,抨击权宦,品评人物,言语如山涧水流,能激浊扬清。连梁尘这个局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顿时觉得胸中无比坦荡。
    更别提两位对温公子目送秋波的大家闺秀,恨不得当场投怀送抱,或者干脆去床榻上请教学问才好,几名学问深厚的老儒生也频频点头,显然对这名温家小子的好感,不只是因为他的姓氏那么简单,单说当初遇到流匪,此人浑身上下丝毫没有一点儿大族公子哥娇生惯养的气态,竟抢在扈从出手之前拔剑拒敌,一举一动不愧书剑清客之名。有温公子点燃气氛,众人兴致勃勃,一名年轻才子即兴作诗,出口成章,余姓女子拨弄小箜篌,旋律悠扬婉转,其余围坐在篝火旁的男女心境趋于祥和,不自觉地拍掌附和。好一幅太平盛世的原野文会图。
    高冠博带腰悬玉的薛老儒生看了眼那群年轻人,兀自感慨道:“年少时眼界狭窄,好似井中蛙,抬头望见天上月,便以为世间此山最高,此去经年,深知天地之辽阔,就像一粒蜉蝣终见青天。所以呐,你们这些年轻人,趁着大好年华,多出来走走总是好的,我随着家族北逃,一路上兵荒马乱,颠沛流离,自己成了百姓,才知道百姓以前的辛酸和苦楚,所以辗转到了北狄,我想我们这一批流落至此的老书生,相比较于那些留在中原的读书士子,要少去些吟诗弄月,多几分世俗心态,我们的后辈子女,也少了许多读书人本就不该有的自命清高。”
    梁尘拿着一根枯枝,伸入篝火丛搅弄,笑着点头道:“薛老先生所说在理,年轻人就是该多出门走一走,若只知躲在自家屋檐之下,这辈子恐怕也难成什么大气候。”
    家世在北狄也算豪门大族的薛姓老儒生听到这句话,放下感怀心绪,望向这个脾气极好的年轻人,笑容和蔼,以极小的声音说道:“梁小兄弟,温庭钧这些年轻士子,虽然言辞不太中听,经常板着一张脸,其实对你没有恶感,只不过是有心上人在场,突遭流匪,谈论军政,皆被你一个外人频频抢了风头,这才耍些罕见的小孩脾气,别看老头我平日里挺正经,年轻的时候还不上他们呢,争风吃醋,小肚鸡肠,早就将先生教的温良恭俭让抛之脑后,一点儿读书人的风仪都没有,所以小兄弟你多体谅体谅,萍水相逢,这是缘分,以后回到扶桑州,碰到了麻烦,老头儿敢以身担保,这几个小子若是碰巧撞见的话,肯定会悄悄帮你说上几句好话,不过碍于面子,多半不会露面跟你说这件事是我帮忙了。”
    梁尘笑着点了点头,这名老儒生虽贵为大族名士,却愿意和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庶出子弟促膝长谈,不用特地解释,也能说明很多问题。老儒生深谙人情世故,说出的道理,都是有理有据,比较儒家典籍记载的晦涩文字,更能让人接受。白发老头愈发觉得这名年轻人顺眼,抚须而笑,接着从包袱里掏出一只干净白碗,搁在梁尘脚边,抖了抖酒囊,笑言道:“相逢是缘,能饮一杯无?”
    梁尘弯腰端起酒碗,笑呵呵道:“此情此景,别说一杯,只要酒水够,喝多少碗都行。”
    老儒生护犊子似的将只剩半袋子的桑皮酒囊藏在身后,一本正经道:“可架不住这样喝。”
    梁尘忍俊不禁,笑道:“老先生莫要小气了,等明个儿到了城里,我再还老先生一囊好酒便是。”
    附近一名耳朵尖的老儒生凑了过来趁火打劫,笑着起哄道:“小兄弟,你可得一视同仁,不许厚此薄彼。”
    剩下几名比薛姓老儒生年轻四五岁的老头儿频频点头,附和道:“老兄此话在理。”
    梁尘笑了笑,都应承下来,不知是哪个读书士子听说了大秦徽州文坛有个曲水流觞的习俗,就起哄着定了个一碗酒饮尽便要赋诗一首的规矩,轮了一大圈,连梁尘身边的几人都没逃过,哪怕是七八名扈从所在篝火旁也时不时蹦出几句粗话俗语,算不上什么五言七言,不过在这帮粗犷男人口中说出,倒也有几分豪气的边塞风情。不知不觉轮到梁尘,也谈不上故意让梁尘这个外人下不来台,薛姓大儒主动给他倒了杯酒,笑着打趣道:“你小子,可不许搬弄之前跟我说的那些宫怨诗大煞风景,也不准背诵文坛大家的诗词,只要是你自己想的,怎么天花乱坠都行。”
    梁尘蓦地想起了当初四人游历徽州会稽山,他正是在那里,得到了一篇堪称世间仅有的序文。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高耸入云的神山昆仑,甚至还想到了梁衍马踏春秋的英雄事迹,一些旧人旧事逐渐涌上心头,内心感怀的同时,又有一些豪气干云,大袖一挥,只是一口便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搁在地上,目视熊熊燃烧的篝火丛,轻声道:“北国巍巍,莽昆仑,历遍人世沧桑。青苍玉龙如天柱,扶摇直上九万里,搅得周天寒彻。”
    几名没对这家伙抱有任何期待的年轻男女都愣了一下,他们自小熟读诗书,久经熏染,知道一定还有尾句尚未现世,尤其是温庭均和余姓小姐都神色凝重,口中反复念叨,细细咀嚼其中意味。梁尘身边几位老儒生则没那么多心思,也就跟他较为熟络的薛老先生满意地笑了笑,叩指轻敲大腿,喝了一大口酒。
    梁尘默默闭眼,语气略微加重,“春来暑往,秋收冬藏,唯见生死两茫茫......我来恰逢春秋雪,白衣擂鼓声洪昂,且看,你方唱罢,三国亡!”
    这首即兴作出的诗篇,约莫是太不拘泥于格律,实在没法让人轻易点评高下,但不影响听到最后一句,众人只觉得胸中豪气万丈喷薄而出。吐口便是千军万马踏就的盛世繁华,梁尘自然没有这个功底,只不过在天机阁待了那么久,又和绝世而独立的北境陆大家称得上相熟,眼界格局自然与凡夫俗子高出不少。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良久,终于有一名读书人忍不住小声问道:“这算诗还是词?毫无体格而言,也太不讲究了吧?”
    另一名与他要好的士子有些汗颜,小心翼翼回答道:“虽无体格,意识还是有的,而且最后几句,正对应了春秋年间,中原三国的覆灭。”
    年纪大的几名老儒生皆是相视一笑,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赏,可很快又摇了摇头,微微叹息,这些经历过春秋二十余战火的老人,无一例外,听到末尾一句,感慨颇多。
    潼谷关一战。
    大秦定鼎中原一战。
    龙骧军与西晋军对峙三年。
    西晋庙堂,十二将军除去坐镇中州的苟曦,全数到场。
    王妃一袭白衣缟素亲自踏上高台,重重擂响战鼓,声若洪雷,不踏破西晋门户,鼓声一刻不绝!
    陇西老字营号称死战第一,攀城死战不退,最终只活下来堪堪十六人。
    角木蛟辛右岸率军从东海千里奔袭,驰援战场。
    天下骑战第一的黑槊龙骑兵硬生生撕出一条直插敌军大阵腹地的血路,王妃亲自擂鼓,辛右安坐镇中军,运筹帷幄,梁衍舍弃头盔,拔剑首当其冲,八千黑潮,踏路狂奔,其中便有老卒胡沛所在的陇西老字营千余袍泽尸体。
    这场大战,持续一天两夜。
    两军士卒无一人退。
    此战结束,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关天堑的潼谷关被踏破,城内四十万之众尽被活埋于黄土之下。
    拜师天机阁三年,后来游历大秦南楚又一年,再到今天草原月色吟诗,梁尘恍若隔世,兀自出神,没有听到那些年轻男女的窃窃私语。安静躺在膝上的踏雪,微微颤动。兴许这就是许白口中所说的鞘中不得意一鸣震九霄的意境吧。
    一名老儒生似要盖棺定论,沉声道:“我手写我心,我口叙我心,诗词达意便可,岂能被这些条条框框所误。”
    另一位老儒生深以为然,好奇道:“小兄弟,这诗可有名字?”
    梁尘回过神,摇摇头,哑然一笑,\"只是即兴作诗,还不曾有名字。\"
    薛老书生灌了口酒,一些酒水溅在灰白胡须上也不在乎,感慨道:“不妨就叫春秋同昆仑,大气磅礴一些,可教世风丕变下一些只会逢迎谄媚的读书怜人羞愧难当。”
    梁尘摇头道:“名字太大了,小子委实是不敢当。”
    另外几丛摇曳篝火,都觉得有些羞愧,陆续离开,要么回到营帐歇息,或者借着大好月色散步,只有温庭均和余姓女子走过来坐下,温庭均拱了拱手,轻声笑道:“梁公子胸有五岳,温谋自叹不如啊。”
    几名老儒生也都识趣散去,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天下终归还是年轻人的,他们这帮老骨头,迟早是要淡出历史舞台的。薛老先生十分善解人意地留下酒囊。梁尘轻轻摇头,自嘲笑道:“承蒙老先生抬举,若真瞎猫碰上死耗子作了首好诗,也只是因为不小心透支了这辈子本就不多才气的缘故。”
    温庭均爽朗一笑,“公子自谦,温某更要自惭形秽了。就说我这书剑清客的名头,也就是好听一些,其实来历十分不齿。无非是仰仗家里关系打点扶桑州士林文坛的几位大家,鼓吹造势,用银子堆砌出来的虚名。梁公子你说,这样的书剑男儿郎,又捞了个清客的名声,能有几分货真价实?比起你的这篇诗,实在逊色太多。”
    梁尘嘴角微微翘起,“温公子有这般直爽品行,实在难能可贵,梁某佩服。”
    温庭均抱拳抬了抬,笑道:“既然梁公子看得起温某,可否共饮一杯?”
    温婉的余姓女子主动帮两人倒酒,梁尘和温庭均一饮而尽碗中酒水。
    梁尘余光不自觉瞥了眼姿容不赖的余小姐,收敛视线,轻声笑道:“其实说起写诗,一大家子人,也就我娘亲擅长此道。以前我还不如温公子,大多都是花钱买些诗词充作门面,现在想想,还真挺后悔的。”
    余姓女子听到这句话,笑容灿烂了几分,小口小口地捧碗喝酒,恐怕她打破脑袋都想不到,那位自己极为不齿地的北境小王爷,此刻就坐在她的面前。
    温庭均深以为然,举起碗中摇晃将要溢出的酒水,惺惺相惜道:“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对了,温某还要替几位朋友敬梁公子一碗,先对他们刚才的出言不逊代为致歉,再者就是感谢梁公子前几天的仗义相助。其它就不扯了,说多了矫情,一切都在酒里,温某先干为敬。”
    又一碗酒水穿肠入肚,温庭均喝酒上脸,面部已红透,起身尴尬道:“不能再喝了。”
    梁尘笑着和余姓女子一同起身,后者犹豫了下,轻声道:“温公子,月色不错,要一起走走么?”
    看到梁尘悄悄对自己面带笑意的眨了眨眼,颇有种同道中人心有灵犀意味的温庭均只觉双颊愈发滚烫,应了声荣幸之至,便携佳人赏玩散心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的关系终于有了点儿眉目,也不枉费他的一番苦心、温庭均心情愈发顺畅,这一路走过来,清客风范没能折服俏小娘,也就拔剑拒敌让她有些刮目相看,可该发生的一点儿都没发生,直到今夜姓梁的小子即兴作诗,他才弄清楚了这名一行人中最出彩的俏丽女子不喜好以往那些飘逸做派,反倒对平易近人的行事作风愿意多加关注,若再有才情傍身,那便是锦上添花了。温庭均是个果断性子,当即放低身架子,而且一放到底,看似和姓梁的饮酒袒露心扉,实则旁敲侧击,果真不出所料,赢得美人芳心,转头看到驻足在原地的梁姓子弟悄悄竖起大拇指,他也在背后比了个同道中人你知我知的灵犀手势。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