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山庄的小老头虽然不说话了，但是要说话的人可是不少。
    “那群凡人，仗着我们不能拿他们如何，行事所言能气死个人。”有人忿忿道，全无一派掌门儒雅的风范。
    修仙界掌门们一向是养尊处优的存在，若说吃苦，还得将时光回溯至少千年以前、他们初次离开山门、到人间历练的时候。
    可即便是那时候，对于修者而言，他们身怀灵力或魔力，顶多灵力或魔力耗尽时会疲倦一些，但也谈不上什么劳累；
    后来担任了掌门一职，便只管着自家宗门事务，勤勉些的勉强道声辛劳，懈怠些的便只担个名儿，一应事务皆有长老和弟子们分忧。
    哪像昨日。
    说起昨日，在座的掌门们大多都一脸苦相。
    “高掌门，不好管啊！”
    一语方落，下一个人便迫不及待地接过上一个抱怨的人的话茬，“谁说不是呢！我跟你们说……”
    凡人们可不比修者好管，他们一无灵力或魔力傍身，身娇体弱得很；二无修为根基，初初来到修者城池，凡事皆不能自主，供应阵法符箓的弟子们昨日可是累得够呛，整整一日，皆在为凡人修改阵法绘制符箓——他们又不能贪图省事儿，将阵法去除，哦，不是担忧魔兽之祸，而是掌门不让。
    三来，说句不好听的，凡人们的心眼子可比修者多多了。修者间斗心勾角，来来去去不过是那些——修炼资源、地位、权力等等；凡人们也不例外，但他们的脑子似乎比修者更灵活一些。
    哦，不是说修者笨，同样是修仙界的一员，修者似乎占尽了毓秀，天生就能修炼，看似比凡人们高一等。
    可是，有谁又会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呢？
    凡人们寿命短，但远比修者们团结，无私奉献的人也更多些。
    修仙界万万年，修者代代相传，阵法数年便推陈出新；凡人也薪火相传，毫无保留，手艺技术数年革故鼎新。
    要论生活便利，看似修者占尽上风；但细细思量，修者们不食人间烟火，凡事皆依靠自身修为或者阵法符箓，而凡人们却是凭一己之力，对上修者门派依旧毫不逊色。
    再者，谁会想永远屈居人下呢？
    这不是皇族宫廷与民间百姓的较量。
    好好的一场议会，议题从清理魔兽，几乎变成了诉苦和商讨凡人。
    有那些记得议题的，想要将议会拉回到正题上来，却也挡不住旁人的人多势众。
    直到面容苍老头发却浓黑细密的男子叹了口气，“你们良心可安？”
    这话稀奇，乱糟糟的议会安静了一瞬。
    他是铃湘派的掌门尺遇，堂堂八尺男儿，此刻眼眶却红红的，像是随时要哭出来，看得一半的掌门哑然，一半的掌门稀奇中又有些不服气。
    这是修者门派与凡间的角力。
    在修者眼中，他们高高在上，此次开放城池接纳凡人们，等同于施恩；
    但在凡人眼中，他们如何想？
    凡间睿智者可也不少。
    “魔兽之祸，真的是意外吗？”白发苍苍的老者立在最前，容色淡淡。
    他一把年纪了，剩余寿命左不过这几年，什么都看淡了。
    可是，他也是长辈，挡在小辈面前，几乎就是下意识的动作。
    也正好，问问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修者们，他思量了半辈子的事情。
    “两百年前，修者门派动荡；五百年前，仙魔摩擦不断；一千两百年前，仙魔大战；……”
    老者声音就和他的面色一样，皆是淡淡，一一数着修者门派之间的龃龉——这是他们身在凡间，也能轻易看清的事实。
    和修者门派一样，凡间也有自己的史书，专门记录修者门派间的大事。
    凡人寿命短暂，史书却代代流传，即便凡间战争频频，书册建筑损毁无数，他们却也几乎是下意识便避开了装载着这些记录的书册、屋室。
    凡间的老人们，更是口口相传，将修者门派间的事情一代传一代。
    “魔兽之祸，不就是缘起于修者门派之间对灵力和魔力的肆意挥霍，大战频频，导致天地失衡吗？”
    老者这时才露出一点情绪，他死死盯着掌门的脸，满是褶皱的脸上有着逼迫之意。
    他们竟在一名凡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的压迫感。
    年轻的小弟子本还忿忿的面容一顿，那张俊秀的面庞似是染上了青白之色，有些骇人。
    他悄悄地看了掌门一眼，期冀得到他否定的回答，却只能看到他铁青的面色。
    掌门没有回答，他没得回复。
    “一派胡言”几个字他几乎要说出口，却被他死死压制在胸口。
    修者在凡人面前一向坦陈，因他们不屑于对着这样一群毫无修为的人撒谎。
    往日这样的坦陈是坦诚的表现，但若是有心计较，便能轻易发现，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傲慢？
    如今，这样的傲慢即将将他们反噬。
    死寂。
    悄无声息的，这片死寂蔓延开来。
    凡事皆不能细想。
    尺遇没有似掌门们猜测的那样真的哭出来——不论是因为要脸，还是其他原因。
    他抬起头来，眼眶仍是发红，却一点泪都没有。
    昨日面对老者的质问，他不敢回答，也不敢承认。
    跟在他身后的弟子们心思不一，但呆傻的基本是没有的，他们也有自己的计较。
    无可否认之下，大多数弟子们心中总归是惭愧居多。
    有年轻不经事的，几乎就是下意识逃离，便也从另一个方向坐实了老者所言，魔兽之祸的的确确是缘起于修者门派。
    尺遇嗓子有些沙哑，吐字却很清晰，“在座的各位都清楚魔兽之祸的原因，便也不要在这里各自推诿，更不能口吐伤人之言。”
    修者可驻颜，从他尚且茂密浓黑的发丝来看，他也曾是年轻俊逸的男修一名；只是经历昨日一事，他心中有愧，哪还有心思保持青春的容颜。
    苍老的面容，不仅是对他自己的一种惩罚，也是他内心的外现。
    尺遇话音刚落，就连原先还在闹脾气的无相山庄小老头都正了正面色，同时沉默下来。
    侍立在侧的年轻女弟子们悄悄眨了眨眼，有晶莹之色一闪而逝。
    昨日的死寂，终究还是蔓延至这场议会上来。
    良久。
    “咳咳，我合欢宗有秘药，可使得魔兽失去繁衍能力。”合欢宗掌门覃容道。
    显然，合欢宗这个自根源上解决问题的法子可比西袈佛门和地仙学府的克制之法要好多了。
    “愿闻其详。”玄元子神色很认真。
    其他掌门的脸色看上去也好了许多，看着覃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热烈。
    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可以摆脱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了。
    终究，骂了一通，说了一通牢骚，又经历了一场令人难堪的死寂，这群人终于想起正事，话题终于被拉回到如何清理魔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