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mes – ares 3 任务日343
    沃格尔漂浮在小小一方健身舱内，凝望观察窗外有限视野内那斑渺远的蓝白相间的家园。地球一半沉在黑暗里，一半浮在阳光中，尺寸不及平常日子在地表能观察到的半轮明月，那一小粒蓝色的尘埃（正如卡尔·萨根所言）飘荡在广袤无边的太空生命禁区之中。
    按照常规流程，hermes现在应该会关闭主引擎，花上三天时间悠闲地驶入地球引力阱范围，途径月球释放残余动量，接着进入环轨，在上层大气中开始三轮气动减速中的头一次，并且在接下来一周的时间内持续降低飞行速度，泊入与空间站的交会轨道。
    然而现在月球却是远远偏到了轨道一侧逐渐远离，明天的这个时候他们面前的地球就会移动到旁侧，hermes将会掠过地球暗面凭借其引力完成轨道辅助机动。再过两天之后，那半圆形的地球就会消失在hermes后方的观测窗视野里。
    两天前组员们搜遍全船，把所有零散摆放的物体全部固定到位——训练器材，厨房餐具，实验室仪器，各种实验用具，诸如此类。正常运行时hermes会沿自身的长轴旋转，以此产生人造类火星重力环境，但是飞船是无法在保持旋转的同时使用推进器做机动动作的。偌大一艘飞船如今要穿针引线避开数以千计的卫星，可能明天还要面对数百万片细碎的太空垃圾，再过一天又要与两枚补给推进器对接。这意味着环境重力成了他们无力继续维持的奢侈，在操控某几处推进器点火之后就消失了。
    然而有鉴于他们先前的丰富经验，他们清楚无论自己多么小心谨慎，都无法完全确保所有物件全部固定到位，因此刘易斯又派遣众人把全船上下重新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未固定到位的物品。贝克负责检查飞行器对接舱段、对接舱口与太空服存放点；马汀尼兹去察看反应堆与实验设施；约翰森正在巡查居住舱室，最后留给沃格尔负责的是休闲娱乐舱、体能训练区以及厨房。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又花了几分钟时间凝视地球，注视着他的家园，沉静下来思考一切。
    首先，他与其余组员们都一致同意实施飞掠地球的方案，把他们返家的日期往后推迟了一年半多。再过一年半载他才能回到妻子与猴孩儿们身边——一轮接一轮的训练与任务执行，他究竟在家人的生命中缺位了多久？他还要在这个脆弱的铁皮盒子里呆上一年多半，一壁之隔的舱外就是冷酷无情的死亡。不再年轻的躯体还要再承受一年半骨骼与肌肉萎缩的摧残。太空漫游又一年，眼中唯一的绿色来自于珍贵的相片与沃特尼仍在进行的生物实验，除人之外的生物活动只有新生的第三代机载实验小白鼠的窸窸窣窣。
    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们也将完成许多史无前例的创举。hermes机组将会以任何宇航员都不敢想象的极端距离接近太阳，把hermes的机载电磁防护场、抗辐射屏障与冷却系统推至极限。到达近地点时他们会成为有史以来飞行速度最快的人类；他们甚至还会在近日点打破自己刚刚创下的速度纪录。他们执行的这次任务是人类单次滞留太空时长的极限，同时也是首次对被困火星的人员展开营救，曾经涉足火星的这批宇航员将会重返火星引力圈进行第二次造访，这些壮举都会被载入史册。
    至首，至速，至强，至佳。作为人类一员，沃格尔对这一荣誉自然是心向往之。
    当然这些美好设想也有阴暗的一面。如果本次任务发生灾难性事故，人类也许要再过一个世纪甚至更长时间才能重返火星。独一无二的hermes绝对不会，也绝无可能重建。最初使得这一伟大工程化为现实的契机已经不复存在，要复刻项目启动至hermes落成、ares 1着陆火星的速度奇迹更是空谈。
    假若途中发生了某些程度没那么严重的意外，hermes也许能幸免于难成功抵达目的地（机组生死尚未可知），但是会出现在错误的地点，或者以错误的速度飞行，抑或是携带的补给不足导致无法营救沃特尼与外星人们。或者也有可能沃特尼成功对接上了运作如常的hermes，却发现机组全体阵亡，死因究竟是太阳酷热、微陨星冲击、反应堆屏蔽罩或电磁防护系统失灵都不得而知……
    这种程度的风险都无须细细揣摩，登时就能让狂热的头脑清醒过来，冷静地把更高更快更强的念头先暂时放到一边。
    当然，发生这种意外的几率并不大。hermes按设计甚至可以承受日冕物质抛射，这种程度的事件如果发生在阿波罗计划期间可以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让宇航员死于非命。它具有长达三十年的工作寿命，目前才刚到入役的第十个年头。飞船的各方面设施系统都十分强健有力，出类拔萃的船员们更是不落下风。唯一的危险在于补给任务可能会发生意外，但即便如此也只有在两个飞行器全部损失的情况下才会导致灾难后果。仅有单次补给任务失败只能说是不甚理想，还远远没到大难临头的程度。
    虽然概率不大……但却仍有可能。于是任务当值化学家、天文学专家以及后备eva技术员亚历山大·沃格尔凝视着星空中指甲盖大小的地球，思考着另一种选择。
    思考的时间却总是短暂的。轮班尚未结束，还有许多其他的飞掠准备工作要做。
    他在沿梯子下行至hermes中央舱段的途中不慎与贝克撞了个满怀。“真抱歉，”他顺便问道，“气闸都没问题吗？”
    “啥？”也许是撞得有些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贝克盯着他发了会呆，“噢，对，气闸。一切正常。我只是刚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铺位。”
    “那不应该是约翰森负责的么？”沃格尔问道。
    “是没错，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铺位上还有个人物品，对吧？”贝克答道，“个人物品都应该是由我们自己来负责的。而且我的铺位同时也兼作飞船医务室，所以要看管的物品比你们都要多一些。”
    “也对，”沃格尔说道，“我想想还是也去检查一下自己的铺位好了。多谢提醒。”
    “没事。”贝克说完推开墙壁，朝着舰桥的方向飞去。
    沃格尔则是沿着梯子一路飘下，前往居住舱段。途中他又不得不停下来贴向一侧舱壁为约翰森让路。她对此一言不发，不过她平时也是沉默寡言，因此沃格尔并没有多想。
    不出所料，沃格尔自己隔间内的一切物品都摆放妥当，并且严格固定到位，那些他挂念妻儿的小相片也不例外。他又一次停顿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思考。
    接着他的目光扫过另一张相片，记录的是帕萨迪纳一家儿童聚会披萨餐厅内的场景。（这里的帕萨迪纳指的是位于休斯顿郊区的帕萨迪纳，不是洛杉矶郊区的那个帕萨迪纳。沃格尔有一次不留情面地吐槽过美国人给大城市起的名字千篇一律，而马汀尼兹则是举了美因河畔法兰克福与奥得河畔法兰克福的例子作为回敬。沃格尔辩称这一例子不作数，不过他显然没能说服其他人。）
    他记起了拍摄照片那一天的情形。披萨就算按美国人的标准来看都很糟糕。游戏简单又幼稚，毫无挑战性可言。把球滚上斜坡投入中心篮圈内对他这么一位自幼就如同天经地义一般在户外球道抛掷烛台保龄的老手来说基本没什么困难；在体验过与一只刚从泥湖底钻出来在34号楼外晒日光浴的实打实活鳄鱼面对面之后，用橡胶包裹的软锤对塑料鳄鱼重锤出击就更没有什么娱乐价值了。
    但是他仍然玩得十分尽兴。他们都玩得很开心。而他们这群人里最童稚的那位，不仅自己乐趣无穷，同时也保证了大家都能享受这份快乐。
    照片中大家的乐趣之源站在指令长刘易斯旁边挡住了马汀尼兹，镜头记录下了在他能力范围内最憨傻搞笑的大脸。这就是让他的妻儿不得不等待的原因；家人尚可以静候他归来，但是留给马克·沃特尼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沃特尼答应过，着陆之后过了隔离期，他会带他们一起去芝加哥某地品尝一下“真正的披萨”。
    而沃格尔打算要看着他兑现这句诺言。
    他看着舱壁上的相片，随着hermes一道驶向地球。